一种关注:未来正在入侵现实

2016-07-08   浏览量:

  科幻现实主义

  写科幻小说,目的不是用来隐喻和批判现实,这是刘慈欣的态度。不过,更关照现实、体现出自身对现实压力的纠结和理解,却是更新代作家有别于上一辈的突出特点。《北京折叠》便是一例。

  大概在22世纪,社会空间分为三层,从精英人士、中产到底层劳工各占据了不同的空间,也按照不同的比例,分配着每个48小时的周期。越上等的人不仅仅有更精致的生活,甚至有更长的时间。处于第三空间的老刀,为了孩子的教育,铤而走险进入通常无法逾越的其他空间,企望通过为别人送信挣得收入来改变境遇。然而在几个空间里辗转、偷渡往复之后的老刀发现,“不论谁的生活都是一样操蛋。”

  在科幻文学的领域里,这种时空穿梭、反乌托邦设置并不新鲜。整篇小说也没有激烈的类型化的冲突,而是平淡如流水一般地描摹老刀的生活与心态。“但里面的人物令人有认同和代入感,整个小说就活了。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表示。

科幻作家郝景芳 图/梁辰

  一袭长发、面庞白皙的郝景芳便是一个穿越3个空间的观察者。父母都是大学教授,从小浸淫在自由家庭文化里的她算是在“第二空间”长大。担任国家发展基金会的研究员,令她见到不少如“第一空间”里的政府要员、企业高管。在这些人经常出没的高档场所里,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“如同喝咖啡那么容易”。而基金会的主要工作,也是她愿意投入心力去做的,恰恰是为“第三空间”的贫困儿童入学、改善就餐跋涉努力。

  曾经有几年,她住在北京西北边的城乡结合部,楼下就是嘈杂的小巷子、小苍蝇馆子和大市场。有时候她在楼下吃东西会和店主聊天,听他们说着远方省份的家人孩子,为他们在北京看不起病的忧伤困扰。几个小时之后,她又随着工作和服务对象,进入另一个迥异的世界。她因此觉得北京是几个不同空间叠加在一起,就进行了更夸张的衍生。

  但她的思考比一般的阶层矛盾又多了一层:随着工业自动化的发展,当垃圾工们连被剥削的理由和价值都失去了怎么办? 郝景芳强调,她想写的是社会发展的可能性,关心的是在不同社会中的人如何生活。“这两点兴趣是之前的火星系列和《北京折叠》所共同的,也是我未来写作的核心。”

  和她知交多年的陈楸帆在这条路上走得更深远,今天已经成为一种创作主张的“科幻现实主义”便是他在4年前的行业讨论中提出的。

  35岁的他话语节制,“无谓的交流太消耗能量。”内里,逻辑缜密,思维极为灵活。采访时,陈楸帆特意提到自己和深圳特区同岁,生长于潮汕。急速膨胀的开放气息与保守封闭的民俗文化,让他对家乡永远怀有一种既疏离又无奈的复杂情感。“想要逃离,就是因为我看不到在这里生活的可能性,我看到的是每个人都在重复其他人的生活。”

  有一次回乡途中老乡的描述,为他希望落笔的长篇找到了一个适时的切入口——离汕头几十公里的贵屿镇,每一条街道都有着相似的面孔:传统“下山虎”式民宅糅入流行一时的欧陆元素,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似是而非;豪华到让陈楸帆目瞪口呆的小汽车,路边黑臭难闻的河水与终日不散的铅雾尘烟。不足20万人口,却聚集了3200多家以电子垃圾为业的作坊。

  这些亲眼目睹的画面,后来变成了他笔下的文字:各种废旧电子元件如粪便般肆无忌惮地堆积在楼房与路边,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捡,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,提取和焚烧稀有金属,制造出更多的垃圾……“孩子们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,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,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,他们似乎觉得世界本该如此,兴致一点不受打扰。”——自然,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。

  眨眼间,未来已经在入侵现实,让人分不清二者界限。

  在长篇《荒潮》里,陈楸帆设定了一个本世纪中叶的岛屿“硅屿”,华裔外企成员陈开宗亲眼目睹了国际资本和宗族老大、宗族之间与地方为了利益而角斗,垃圾人在其中毫无尊严地生存,却又建立起一套属于自身的先进沟通系统。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垃圾人少女小米受辱后成为了赛博格。而在探寻故乡和解救小米的过程中,陈开宗亦开始反思自己对于世界和人性的认知。

  “很难说谁对谁错,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逻辑体系,似乎都做了他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。你知道人一旦在一个环境里,很容易给合理化。”陈楸帆说自己是道德相对论者,他只做反思,但不会对任何一方的是非轻易做出评判。

  曾在谷歌和百度工作,现在在一家VR公司担任副总裁的陈楸帆,大约是更新代作家里离前沿科技最近的一个。夏笳说她每次都很期待行业讨论上陈楸帆的发言,“能帮助你了解在他的领域里,包括他根据自己阅读和经验积累获得的一些新发现。”

  陈楸帆的书写里充满细致入微的对感官、身体触觉的描述。这也许和他的职业形成了很好的互动解释。“如果没有身体的感觉,自身的我识、存在感是没办法得到沉浸式的感受的。”

  在某种程度上,VR有它反人性和交际的一面。但陈楸帆甚少焦虑。他说对任何的新科技,一开始大众都会有排斥情绪,大部分是源于无知和恐慌。当这项技术普及,进入人的生活,人们开始主动拥抱它,甚至比发明的人还要热爱它。但内心深处,他又希望自己像塞林格一样隐居在荒山野岭,做个远离社交网络的人。他的《鼠年》、《G代表女神》都是一脉相承,探寻商业和现代科技社会里的异化。这几乎成了他的“标签”。

科幻作家韩松 图/沈煜

  韩松常说的一句话是,中国的现实比科幻更梦幻。比如魏则西事件。“医院是科技密集产业,却被狂人控制,那么多的游医犯罪,医院被承包。这种现实图景已经超出了科幻的想象。”还有少林寺住持释永信相信外星人,用僧人脑电波衡量修行;中国成了国外明星建筑师的实验场……韩松说自己每回坐高铁,从北京往外一百多公里便是荒蛮的河北平原,而几小时后看到陆家嘴的高楼,又是那样容易眩晕、疏离,不真实。“上海迪斯尼前几天开业,一百多年前西方资本主义正是从这里登陆中国,而今天,你看国外的科幻电影屡屡用上海作为外景地,这里就是他们想象的未来美国。浦东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未来世界。”

  与此同时,有些小说,看似无意,却已走在了现实的前列。比如陈楸帆的《霾》、韩松的《高铁》,还有宝树的《人人都爱查尔斯》。

  查尔斯是个万人迷的巨星,在与经纪人丽莎的冲突中,方才知道从选择直播开始,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芯片公司的操控,所谓成功不过是在别人操控下做了一场美梦,最终从死亡里获得解脱;而他的忠实粉丝、看客宅见直人,同样在借由体验查尔斯的直播麻醉自己。

  看起来就像是对今天网红经济、直播风潮乃至虚拟现实商业的夸张写实。但这部中篇前年发表时,直播还远未像今天这般风行。这种“前瞻性”也并未在作者的预料和设计中。哲学博士宝树认为,科幻与哲学有相通之处,它们所关注的宇宙、人生、宗教和伦理价值观等问题,与其说反映现实,不如说是具有超现实性和充满终极关怀的思考。

  在探讨世界究竟是存在于物质还是想象时,宝树跟我举了个数字:假设我们都能制造出活灵活现的虚拟世界,一个,只要一个,就能制造一百万个。问题是,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比例就是一比无穷大。所以,你、我、他也不知道,我们是活在哪个世界里。

  “但从概率上能够合理推理出,我们应该是生活在虚拟世界里。”他露出诡谲的一笑。

  多元之花

  几乎每位更新代的科幻作家都认为,自己的创作还未定型。“多元化”,也成了外界认知他们的一个笼统印象。

  4年前,姚海军在北京和刘慈欣喝酒。“我喝了一瓶,大刘喝了5瓶多。喝着喝着他问我,为什么中国科幻文学没有一个纲领?其实,像美国科幻黄金时代那种所有作家有着共同纲领的局面,在当下的中国不太可能出现。这种创作主题和风格上的多样性,恰恰是这代人最让人欣慰的。”

科幻作家刘慈欣

  宝树属于读着动漫、二次元成长起来的一代。他丝毫不认为文字的精致是好作品的必要条件,他的笔下也不乏让读者觉得“不登大雅之堂”的情色描述。但科幻文学研究和评论者姜振宇恰恰觉得,“宝树的写作,其实解决了主流文学束手无策的一块领域——当代宅男文化,譬如那篇《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》,其实完整的标题应该是《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AV》吧,看起来很戏谑,但在反讽中有他自己的思考和表达。”

  夏笳笑谈,宝树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偶像包袱。“他的《时间之墟》,就是一个关于时间轮回的题材,将一个人的记忆往复放大到人类集体。如果陈楸帆写,会累死他。我猜他会把所有感知性的东西都要表达出来。但宝树就不会,哪怕描写一群猴子,很粗糙,却很有能量也有思考的力度,挺好玩儿。”

  江波、潘海天的硬科幻则开拓了另外一种气象。严锋评价江波的《银河之心》三部曲是“中国年轻科幻小说作家所奉献的最为雄奇壮阔的宇宙史诗”。飞氘的文字则在学术气息之外,弥漫着一股复古的浪漫感。属于后来者的阿缺,之前学水利工程,曾经作为助理工程师要做工程监管,待在四川的山洞里一年不能离开,于是躲在洞里用手机写了小说《芯魂之殇》,追问机器人是否有可能在外界刺激下产生情感。他坦承,前辈们中不少皆出自清华北大,硕博者大有人在,这让他曾经认为写科幻是件门槛巨高的事情。但也并未背负上很大的心理负担。“我只是想讲一个好看的故事。我的写作欲望,就是让它好看和吸引人。”

  夏笳的作品一度被她的好友起名为“稀饭科幻”。原本以青春、萌芽系文学起家,夏笳也毫不讳言这点——因为就是读着那些轻灵唯美的文字长大的啊!但今天,在戴锦华门下读了文学博士、又在西安交大教书、以夏笳之名行走作家圈、以本名王瑶活跃在学术界的她说,不会再认领“小清新”这个标签。她的新作《中国百科全书》,从春节的六段纪事开始,以春晚、相亲这种日常生活的细节为切口,表现现代人在网络时代的各种困惑。“不论软或者硬,科幻都是在探索宇宙空间和人类认知的边疆地带,那是对我而言最为迷人的所在。”也因此,她对科幻文学的小众性并不悲观,“如果这群创作者处在被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心位置,恐怕也很难能说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。就像大刘笔下孤傲的科学家丁仪。我看到的,正是你们(一般人)所忽略和看不见的。